C13.现代诗

《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关于抑郁症的治疗

现在,我只需把胸中的钝痛精细分辨
命名、加注、锁入正确的屉格:哪些眼泪是为
受苦的父亲而流,哪些为染霜的爱,又有哪些
仅仅出于颤栗,为这永恒广漠、无动于衷的星星监狱里
我们所有人的处境。假如每种精微的裂痛
都能如烦恼于唯识宗,找到自己不偏不倚的位置
如罪业于但丁的漏斗,它们将变得可以承受。

每种我不屑、不愿、不能倾诉的苦痛
都将郁结成棕色、橄榄色、水银色的香料
在时光的圣水瓶里酝酿一种奇迹。修辞术在受难的心前
隐遁无踪,言语尽是轻浮,假如不是为了自救
铺陈不可饶恕。假如可以带粉笔进入迷宫,以纯蓝
标记每一处通往灾祸的岔口:“我到过这儿
必将永不再受诱”,它们将变得可以承受。

假如我尝过的每种汞与砷
能使你免于读懂这首诗
——它们将变得可以承受
小病号。


灵泊

灵泊寒冷,我知道。
夏日末梢,我见到一名隐士
隐士和他金红的狐狸
獭白的猫,壁炉上涡旋的马蜂
油亮的葫芦,扎人的蓑衣
隐士的家中感觉不到寒冷
我们坐在花园里饮酒
被爬山虎吞噬的山墙不断落下
生脆的枯叶,湿润的蜗壳,半截壁虎
一只老鼠在近处翻检熟悉的宝物
我们坐在花园中,直到秋日的苹果纷纷滚落我的肩头
直到白葡萄失去麝香,梨失去她寒碜的红
直到我成全预言只身落入灵泊
好冷啊,这儿没有可以踩实的土
让我种一棵酸枣,回旋的雾淞
染蓝了一切,密密匝匝似负冲的水墨
灵泊里没有奇行的巨人,狼的眼珠,蝙蝠的尖喙
没有苦苦呼救的人,甚至没有灵魂受苦
幽蓝的轻霾折叠着自身,掠过沙漠松针
掠过雪原燃烧的褶皱,透视阻挠的云朵
而它们也认了罪,跌下来,晒作罂粟壳,被踩扁
发出崎岖的玻璃声;我光脚踏过云田
脸在雨衣里涨得通红,我精确地踩了又踩
身后是一畦装满鱼化石的脚印,我朝山阴走去
看见老鼠匆匆把脸藏进蔓蓉树冠
灵泊寒冷
每个知道秘密的人都应该保持沉默。

布鲁斯

我用左边肘窝想念巴黎,用肚脐,用盘突的脊柱
用胛骨间柔软的凹陷,我用十二指肠想念巴黎
我抵达前,巴黎是一船内脏缤纷的锦鲤
我被逐后,她是一屋子尖刀,一罐动脉,一井手影
我想念她的暴雨,当光之霰弹射向双偶咖啡馆的玻璃顶
我想念她的午后,当坏人们掸着烟灰等待天堂开演,而我是最坏一个
我想念她藤蔓的夜,当我被绞成浆果而时光成酒
我要跪下舔她梦的钢弦
我要晃动一只蔚蓝的小舟直到它载满淫棍,疯子和纵火犯
要它痛饮塞纳河水直到桅杆上升,处决着鹳鸟,捣毁黄道的驿站
为猎户座重新布棋,我用锁骨想念每列洞穿我的旧地铁
我想念因为我被禁止诉说吗,像那些深深嵌入生命的麻绳
碾磨出潋滟的碧玺,划出爱情一般空幻的光弧吗?
我知道在巴黎,所有的庆典都绝不可逆,地狱只能再现一次
在巴黎,爱神的名字在气球中浪笑,宇宙娼妇
扔掉阉人的风镐,在穹顶卷刃,在月食圆心与日珥摔跤。

布鲁斯2 (天狼星)

是谁吃了我的白日梦
是你吗,天狼星——
吞掉我的钢琴,啃断琴凳小腿,嘎吱嘎吱细嚼着
白键,配三个黑键,活泼地怨诉地,嚼碎了爱欲的手指饼
先要把琴谱舔湿,让它一页一页透明地映出
南国薄荷园,深谙归途的雀鸟,轻盈滑水的独角仙
然后伸出舌头,如歌地幽默地,环绕琴槌根部打圈
你会看到那儿升起了蓝紫色星星,小小的古尔德
扑捉着跌倒着,那笑脸你早看腻,对不对,天狼星?
所以还要吞下我的弓,我的蜜蜡松香,我的GDAE
还有指板,还有琴马,还有F孔下我曾用来填满自己的
桃符和谶语,友谊和阴茎,航海图与竹蜻蜓
我从没有像今天这么满,这么紧绷,这么含泪欲滴,请把我
请把我一点不留地吃完吧!我的河童恋人发间怒生仙人球
他不喜欢弦乐,不爱拿螳螂开玩笑,更痛恨艾瑞克·萨梯
我们的孩子终夜下着蛇梯棋,像三只下楼梯的荧光梨
悲怆地坚定地,向我习得落子无悔的本领
我必须找到我的老花镜,找到壁炉里的鱼罐头
这是他承诺的奖励。我用门牙撬罐头,庄严地生气勃勃地,渐强地,渐强地
——这黑压压的蜂群是什么,莫非我释放了地狱?
瞧你都干了什么,哦天狼星!!

致未婚夫

在半光的清晨,我睁开含雾的眼睛:
白如极地的窗棂
沙沙游走的4B铅笔——

坐在地上、轻咬下唇的你,表情专注得
让我害羞了。一千零一回,你笔端互为镜相的我
微微启口,露出小圆牙齿,渴慕远方

眼中没有航标;手臂耷拉于床沿,折断的桅杆般
伸向你:我知它凝白丰润,适合红麝串
以及浮世春宫,一切易凋零而不可惜之事

被你的画框固定。我们从此各自
把前尘扫除干净吗?旧相片、旧礼物,删订吻的
蛛网编年史;说声“是”多么简单,惟它通向的

不止是婚姻。在半光的黄昏我栽下一株酸枣
你在枝头点缀一捧翠鸟,无拘束点水滑翔的奥秘
在禽类的脚胫,缕缕看不见的银丝线

深入酸枣树底,根茎与卷须疾涌的幽旅:
时光总比地名、寓言总比写实
可靠吗?当你噙下我口中的海盐

在我们半是雨水、半是帆影的新居里。

在托尔金墓前

其实霍比特人和侏儒是你来不及装罐的
手工蜂蜜对吧,养蜂人冷灼的清晨也挖空
铜壶上歌唱的苹果,延宕他满有恩泽的噩梦

你溯回的香蕉船,泊在正被云朵拭去刻度的
牛津运河的钟面,黄水仙在舱顶狎着炊烟
石臼爱石杵,就入定成一酒窝青苔的弥勒像

在岸边,铁锈信箱含着铁锁,为你不定期的夜巡
它已九次咬破了舌根;你的书架透过舷窗翻动我:
几本洛布丛书,诗体《埃达》,古英语修辞字典

蜷成虫洞的泛黄地图,《奥菲爵士》的译稿摊开
至奥菲离开安全树荫的那一页,地下王国的壁龛里
瓶中胎儿且吞吐珠光:如果一间藏书室不能顺水漂流

瞪羚还会爱上松鼠吗?恐霉的不是怪兽与批评家
而我从未醒着跟随你,穿过默顿学院叹息的黄墙
平躺在安全的驳船,商议六分仪座的航向,此时索隆

也会是软心肠的臂状星云呢,在银河幽黯的齿缝间
他汇拢所有结构稳固的星座,为一个灵光永不消逝
咕噜也可安睡其中的圆圈;填补黑洞的精灵以三色堇

演绎圣三一,把它抛在墓石上,我的掌心渴望着荆棘:
“贝伦,贝伦,”千万雪珠在墓穴里深沉而温柔地滚动
“路西恩。”我假装聆听着宇宙中原谅一切的回声。

--2013. 4